金陵,江东之地,而我是江西人。可到南京,如归乡,只因金陵城中有故土。 明王朝耗时20年,造就了世界第一大城垣、我国继秦长城之后的又一历史奇观——明城墙,它有如怀素笔下最为不羁的一笔狂草,有如江宁织造最为璀璨的一幅云锦,将六朝古都的云蒸霞蔚、衣冠文物尽纳其中。 在南京,傍着城墙走,格外有沉稳踏实之感。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能把目光扯得悠远绵长。 一位散步的老人指给我看侵华日军在墙体上留下的坑坑洼洼。疮痍触目惊心,铜墙铁壁的风骨也赫然在目!是城砖,坚硬如铁、锥刺不入,击之有声、断之无孔的优质城砖,奠定了南京城墙“高坚甲于海内”的固若金汤。 营造南京城累计用砖估计达数亿,有舟楫往来之便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承担了炼土为砖的重任。迄今难以弄清江西到底烧了多少砖,研究者只能推测出筑明城墙的城砖有三分之一是“江西造”。 我的故土,便是那些产自故乡,又辗转来到金陵,垒起巍巍明城墙的城砖啊! 密密麻麻的城砖,不细看千篇一律,细端详则会发现每块都印有铭文。为确保城砖品质,铭文要记下府、州、县产地之名,以及监造官员、烧制工匠之名。无论哪块砖有瑕疵,都可溯源追究到人。 偶见青灰墙体上点点抹抹的白,卓尔不群,我便知那是家乡分宜所产有“玉砖”之誉的城砖。“玉砖”,质地珠白如玉,摸上去光洁如瓷,是城砖中独一无二的珍稀极品。 凑近墙体,轻拭字里行间的积尘,我大气不敢呵,仿佛翻看残损的孤本。拨开蔓砖薜荔,苔痕正述说历史深处属于一块砖的冷,手指所触,却像碰到火苗般灼烧。闭上眼,故乡那映红袁河的窑火,仿佛重燃了起来…… 袁河沿岸的明代砖窑曾盛极一时,上千个砖窑绵延数公里。正是从这里,不计其数的“玉砖”,从袁河入赣江,经鄱阳湖,再转长江运抵南京。砖窑因状如馒头而被称作“馒头窑”,躬身入内,倍觉压抑,呼吸霎时间变得粗重,回荡逼仄空间,好似古代窑工仍在沉重喘息…… 栉风沐雨、胼手胝足的烧砖人,不顾现世的窘迫,孜孜以求,不经意却承担起历史的使命。铭文,本该是压在身上的“催命符”,可当他们用工匠精神承担起来,把名字烙在砖上,这砖便铸成了一块碑,嵌入历史的、向后世有个交代的碑。 故每次去南京,我必逡巡城墙根下,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想找寻民族担当中坚硬如砖的那截骨头,默念城砖上的名字,其实是在与祖先对话,聆听他们的拷问: 你愿意像我们一样,把名字印入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砖上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