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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的成功与阿根廷的失败,是否差了一个皮诺切特?
阿根廷在米莱的带领下,正在进行一场经济自由化改革。对米莱是第一次,但对阿根廷来说并不是。作为一山之隔的邻居智利,与阿根廷有几分相似。都曾经经历了长期的军政府统治,也都曾经在1970年代进行过新(古典)自由主义改革。区别是,智利成功了,而阿根廷却失败了。
今天的智利,2023年人均GDP1.73万美元,阿根廷是1.33万美元。2023年智利通胀率为3.9%,而阿根廷却高达211.4%。另外智利的经济自由度排名第33位,属于第一梯队,而阿根廷排在第161位。
这几个数据未必能反映这两个国家的全部经济状况,也未必是当地人们生活状态的全貌,但同为拉美国家,仅被安第斯山脉隔开,了解一下智利经济改革的成功,将有助于我们理解当年阿根廷的改革为什么会失败。
阿连德时期智利的激进变革
今天我们说起智利,很多人想起的可能是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总统皮诺切特。而在皮诺切特之前,智利还经历了一位特殊的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要了解皮诺切特,有必要先简单了解下阿连德。阿连德是一名典型的智利精英,他从医学院毕业后,31岁就当上了卫生和社会福利部部长,他在这个职位上获得了认可和影响力。在1970年的智利选举中,阿连德得到了大约36%的选票,最终经过议会确认,以微弱优势胜出成为总统。
阿连德是一个典型的左派人士,他在参选时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温和派,但是当选后他不再“温和”,转而选择了非常激进的施政策略。他首先获得了议会的一致支持,将智利境内由美国所有的铜矿开采公司国有化。
但是为了避免支付赔偿金,阿连德说这些公司的既得利润中超过特定收益的部分是“超额利润”,这部分“超额利润”和智利政府要赔付的金额互相抵销了。此外他还主导了一些其他大型国际商业集团的国有化,如此一来严重影响了智利的国际声誉,并且跟美国走到了对立面。
阿连德决心要把智利从原来一个相对自由的市场经济国家,变成一个符合他理想主义的统制经济国家。他强行征收了大量土地,并将它们转化成集体合作社。同时他认为,智利工业化还不够,没有发挥出全部产能,提高工资才能促进工业提高效率,于是把所有工人工资提高了35%-40%。
但是正如撒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为了防止物价跟着上涨,阿连德又宣布冻结物价,实施价格管制,很多普通消费品都不允许涨价。大幅提高薪水的同时,他还扩大政府支出,这在短期内确实制造了一定的繁荣假象,但问题很快暴露。
首先是商品短缺,很多东西买不到,货一到人们就排队抢购,有时候排队过长甚至会阻碍交通。商品短缺、有钱无货,于是就出现了“黑市”。在“黑市”上,商店货架上没有的东西,都可以以高于官方规定的价格买到,甚至包括咖啡、卫生纸、蔗糖这些生活常用品。
有黑市就会有黑帮,于是智利不仅经济陷入混乱,而且暴力开始横行。后来阿连德还搞了一个“供应物价委员会”,筹办食品杂货装袋,每两个星期向各家供应一次。这种办法的效率之低,以及潜在的腐败,可想而知。
其次是农业方面,土地改革协会和农民没收土地的行动,伤害了生产积极性。1973年农业生产下降22%,小麦产量下降了40%。政府为了保证供应,不得不增加粮食进口,1970年花费1.35亿美元,1973年则高达5.11亿美元。
这种情况下,阿连德政府财政赤字是必然的事,他完全不懂经济,只能通过印刷纸币填补赤字,结果导致恶性通胀。通货膨胀率从1971年的21%,增加到了1973年9月的381%。
皮诺切特的自由市场政策
恶性通胀令智利全国性大罢工连续不断,1973年9月11日,智利军方发动政变,阿连德自尽,皮诺切特掌权,走上历史的前台。刚开始智利人还在乐观地讨论皮诺切特什么时候会交接政权,但没想到皮诺切特一干就是17年。
军人出身的皮诺切特,其本人并没有明确的经济主张。在政治上他采取极为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打压对手,下令停止一切政治活动,关闭议会,取缔左派政党甚至是中立的基督教民主党,直接接管智利的大学,并任命军队指挥官为大学校长。
而在经济上,皮诺切特其实并不是一个“新(古典)自由主义者”。实际上,他在上台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并没有进行什么有效的经济改革,通胀率依然居高不下,经济依然萎靡不振,失业率继续加剧。但从1975年开始,皮诺切特把智利经济的管理权交到了一群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顾问手里。
这群人很多都是在芝加哥大学拿到的博士学位,经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而且深受当时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米尔顿·弗里德曼的影响,这群人后来被人们称为“芝加哥男孩”。弗里德曼曾经在1975年到访智利,做了三天的讲座,并和皮诺切特进行了会谈,后来他还给皮诺切特发去一封长长的信件,写下满满的建议。而弗里德曼在第二年即1976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这对智利改革也是一个影响因素。
皮诺切特自己不懂经济,但他接受了“芝加哥男孩”们的建议,对智利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的改革也会遇到反对,但这些反对者因为知道皮诺切特的强硬手段,所以反对往往也只会停留在意见阶段,没有形成实质上的阻碍。比如当时空军总司令对改革有不同意见,皮诺切特迫使他辞职。
后来,皮诺切特采纳的自由市场政策包括:使数以百计在阿连德时期被国有化的企业重新私有化;各政府部门预算全面缩减15%~25%,从而使政府的财政赤字大幅下降;将平均进口关税税率从过去的100%大幅降到10%;开放智利经济,参与国际竞争。
这中间也遇到了智利寡头企业和传统家族势力的反对,因为这些企业原来是有补贴和高关税来保护的。“芝加哥男孩”们开始着手改革时,断然摒弃了这种“保护”方法。他们认为,保护和补贴致使工业生产效率低下、毫无竞争力。
并且他们还认为,如果智利商品的价格竞争不过亚洲、欧洲和北美的同类产品,那么智利的工业就会行将消亡。所以为了刺激企业的竞争力,1973年至1980年间,他们把关税从100%减少到了10%,采取降低关税保护的方式,迫使工业企业通过提高效率、改进质量来提高竞争力。
另外他们还认识到,智利工业必须降低生产成本,于是进行了劳工改革,削弱工会权力,允许工厂主减少工资,降低过多的补助费和就业税。这点与阿根廷有很大不同,阿根廷在上个世纪两次经济自由化的改革尝试中,都没有彻底解决工会权力过大的问题,致使改革不够彻底,留下了很多隐患。
这些改革措施,在今天看就是“休克疗法”,比如控制通胀,大幅削减政府开支,国企私有化以及鼓励对外贸易和吸引外资来投资。但是这些措施在短期内必然会导致需求下降、失业率上升等等,但正如弗里德曼当时指出的,这都是改革必然要经历的“阵痛”,但过后经济将彻底好转并惠及每个人。
事实也大致如此,“休克疗法”之初的1975年,制造业严重受损萎缩了25%,而1976-1980年则以6%-7%的增长率快速增长。1973-1981年,通货膨胀率从600%降到了10%以下。智利经济的年平均增长率达到约10%,失业率降了下来,进口信贷增多,出口也开始走向多元化。1975年至1981年,智利汽车拥有量增加了一倍。到1984年,有40%以上的圣地亚哥居民使用了消费贷款,很多人贷款买房买车,开车上下班。
智利的经济自由化改革中间也出现了反复,原因是1979年智利比索与美元挂钩实施固定汇率。结果后来美联储为了解决自身的通胀问题,决定提高利率,使得全球银根收缩、美元升值。1982年,智利比索被迫贬值,此前很多举债发展的企业不得不用更多的比索来还债,最终债务很快超过资产净值,并演变为经济危机,智利经济遭受了严重衰退。
那些一直反对“休克疗法”的经济学家,这个时候跳出来宣布“芝加哥模式”失败了,要求智利重新回到保护主义和补贴时代。前面说到,皮诺切特并没有自己明确的经济主张,“新自由主义”也不过是他的临时手段。此时他改组了经济班子,重新通过高关税来扶持本国工业和金融机构。
好在当时的企业界已经对此前阿连德政府时期的左派做法有所领教,担心智利会完全放弃经济自由化的改革。所以当经济稍微复苏,他们立刻劝说皮诺切特重新任命了支持经济自由化的布里奇为财政部长。他延续发展了私有化政策,继续将国有企业卖给私人,并允许更多外国投资者参股智利企业的投资。此后,智利经济直到1985年才逐渐复苏。
进入正常化的智利
实际上,智利人在如何看待皮诺切特的统治上也很矛盾。他们一方面切身体会到了经济进步带来的生活水平的提高,另外他们也知道皮诺切特铁腕统治。就这样,在1988年的全民公投中,依然有42%的智利人支持皮诺切特继续留任。
幸运的是,皮诺切特下台后,智利没有走向分裂,成为了一个还算正常运转的国家。中左翼民主联盟接下来在1990年、1993年、2000年和2006年连续赢得了后皮诺切特时代的4场大选。2010年的智利大选中,中左翼民主联盟被右派总统塞巴斯蒂安·皮涅拉击败,之后在2014年大选中,代表智利社会党的巴切莱特再度回归,而在2018年,皮涅拉重新胜出。
更幸运的是,与皮诺切特之前的民主政府相比,智利新组成的中左翼联合政府并没有在经济上重新“左转”,没有急于和皮诺切特彻底撇清关系。相反,新政府延续了皮诺切特政府时期大部分的自由市场经济政策。
有些政策还得到进一步发展,比如2007年,智利平均进口关税税率进一步降至3%,是同期全球最低值。当然其中原因,一方面皮诺切特执掌军权一直到1998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经济政策符合智利的长期利益。
从1990年政府换届开始,智利在经济发展上引领了整个拉丁美洲地区。在1975年,智利的人均收入仅为美国人均收入的19%;到2000年,这个数字增加到44%,而同时期拉丁美洲地区其他国家的人均收入均出现了下跌。从2003年开始,智利的经济自由度也一直是拉美地区的第一名,直到2022年被排名第29的哥斯达黎加超越。
阿根廷没有做到的
今天阿根廷改革的一大绊脚石就是工会组织,就在前几天,国家劳动法院裁定支持总工会提出的紧急令申请,宣布米莱颁布的紧急法令的劳动法章节无效。应该说,工会是阿根廷历次经济改革不彻底的历史遗留问题。
但是,同时期阿根廷改革没有触动的工会问题,被皮诺切特强硬地弹压下去。皮诺切特刚刚成功政变后组建的执政委员会,就立刻解散了激进的工会组织,并且对资方解雇工人时不加任何阻止。
当1975年“芝加哥男孩”们组建经济班子后,立刻要消除对劳务市场的“垄断”。这里十分重要的是,他们首先准确认识到了工会的垄断性质。这一点即便是今天,在阿根廷和其他很多国家可能都没有这个明确的认识。
智利在1978年颁布了一部新劳工法,这部法律虽然认可了劳工组织工会、进行集体谈判的权利,但废止了只能雇用工会会员的制度,并且规定罢工不得超过60天,允许雇主雇用替补人手,还撤销了劳工法院,允许雇主随意解雇工人。
当时的劳工部长是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何塞·皮涅拉,他力主实施自由市场劳务制,本质就是要削弱劳工组织和结束集体谈判。他最后成功将工会会员人数从1973年的65万人减少到了1981年的40万人。后来在要求恢复民主运动期间,工会人数又增加到60万人,但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70年代初的权力和影响力。
反观阿根廷这边,1970年代的改革,只进行了金融自由化、对外开放和汇兑自由化等方面的改革,并没有真正实行私有化改革,并未有效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干预。
而1990年代的改革,梅内姆意识到了《劳工法》和《工会法》的严重性,但一直拖到他第二届任期结束都没有完整真正改革。而且还在任期内的1993年通过了新的《社会保障法》,建立了新的社会保障体系和养老金制度,给阿根廷经济戴上了新的枷锁,至今无法解脱。
另外阿根廷和智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不同之处,智利在去除皮诺切特的影响时,并没有彻底与他撇清关系、一定要走向他的对立面。即便是中左翼的执政联盟上台,依然延续了原来的大部分经济政策,甚至是继续深化发展这些政策。
但是在阿根廷这边,原来推动改革的经济部长德奥斯1981年下台,新上任的经济部长随即改变了阿根廷的经济政策。2003年左派领导人基什内尔上台,接着全盘否定了1990年代推行的新(古典)自由主义路线,开始强调所谓的社会公平和公正,急于和原来的执政党撇清关系,而不是对原有成功经验进行总结吸收。
这种做法,一方面给经济带来伤害,另一方面也给社会带来撕裂,让人们不断在“左”和“右”之间进行选择站队,而不是冷静地思考一下什么才是符合阿根廷长远利益的选择。换句话说,阿根廷政客的“短视”,造成了人们的“短视”,反过来又塑造了政客的“短视”行为,使得阿根廷经济摇摇欲坠,总是不能平稳发展。
米莱能不能救阿根廷于水火,一方面取决于他的观念,这是一个方向性问题。另一方面,则是要看他能不能像皮诺切特那样掌控局面,把自己的观念贯彻落地执行下去。目前来看,相当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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