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信
5 Oct. 2018文/水笑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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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阴历四月,顾三春随穆明奔赴稻县,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S)Hh;r~'fx[G
汽船由天津出发,南下经由济南,招远,宁波,舟山。水路不似陆路,沿途风景单调得厉害,海上十来天下来,三春所见,不过是苍茫的天,以及荡着波纹的灰色海水,三春是头一回见海,又碰上了雨季,因而海水折射出的,是与天空同一色的苍茫,螺旋桨发出沉闷的声响,搅动着海水,在汽船行径的水体上造就了一连串白色的浮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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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一整日的细雨过后,人方能稍稍在甲板上活动开来。三春在餐厅等不来穆明,便披上驼色的羊绒围巾去了甲板,三春看见,暮色中穆明站在甲板上,指间夹着一只燃烧的香烟,恰好有风吹过,积攒成条的烟灰落寞地在风中解体,直至只剩一管烟蒂。落到她眼里的,是一个瘦削的背影。.s9]wP-pO9e
一个贫相的男子,三春想起母亲对穆明的评价。Xp3];o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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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阴天,母亲在灶下擦燃一根洋火,微弱的亮光在室内散开,弥补了被木板钉死了的窗户所带来的阴暗,她把洋火凑到一把麦秆下,火苗旋即攀上,劈啪着将这光亮放大了数倍。不等屋子整个儿亮起来,母亲就把这团火塞进了锅洞子里,三春识相地将一把蔬菜丢进锅中,不去想母亲那张被跳动着的火光照得森然的脸。h,[ZL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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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了,心也不小。”母亲的声音从灶下传来:“你要是个男娃倒好了,任你闯个几年也耽误得起,他一个单身男青年,你跟着他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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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不做声,决定好了的事情,任凭母亲再怎么生气,她也不会动摇丝毫。L~4hTDj@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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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叹着气:“前一日那桩事,你三姑说人家有意结这门亲,你又不愿意。篾匠人家,要我说嫁过去虽当不了少奶奶,至少吃穿不愁,家里也有个人帮衬,哪里至于被黄家封了窗户还不好理论呢。”9mF%m"f-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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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黄家的院落,按理说是先有顾家的窗再有黄家的院,黄家人即便觉得这窗有窥探隐私之嫌,也不该说什么,但三春的父亲自前年被一碗腊八粥呛着后便一病不起,一日不如一日,先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咳,再是胸闷气喘,黄家人送来几幅止咳化痰的药草,说怕是痨症,难免有传染之嫌,半规劝半威胁,竟封了顾家厨房的窗户。
细细想来,三春觉得父亲的病从前年秋天起就显出了预兆。他向来健壮,冬日里也穿着薄的单褂,早上拿冷毛巾擦脸搓脖子,日头没出就出门,他前些年盘下一辆黄包车,怕冷贪睡的人吃不了这碗饭,况且他正是有气力有指望的年纪,一双腿敦实有力,臂膀上也有山一样的力气,身后是需要照拂的三春母女,女人是他十七岁开始拉车后攒了三年钱才娶上的,到他吃上那碗腊八粥为止,满打满算不过十六年半,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再无所出,因此多半是将三春当儿子对待的。
这样的一个人,自打前年立秋后就渐渐晚起,拉车的时间也一日短过一日,有一回三春下了学堂,回家后发现父亲睡在炕上,母亲拿手搓着他的胸口,询问着哪里不通气,父亲只是从微张的唇间偶尔哼出一声,那一日父亲拉了个客人,不成想半道上脚步打滑,磕着了头。%Fz;HYE2z+Q3V
父亲便停下了拉车,这一停就再也没继续,到了去年三月,头上磕破后结的痂早已平滑,父亲却从一个敦实的汉子瘦成了一把枯骨。一开始还只是咳嗽胸闷,后来竟到了必须坐起来才能勉强喘两口气的地步。,^*R*q1};D.d#t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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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吃那碗腊八粥,父亲常自悔。但凭谁也知道,这病不关腊八粥什么事,中医说是肺部痨症,西医说是肿瘤,但不管在哪一套系统里,都是无药可医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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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夜风吹得急,三春裹紧围巾,草药的味道钻入鼻子中,这围巾是她出发的前一晚,母亲塞到她的手提箱中的,虽然父亲的丧礼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然而她们家还是充斥着草药的味道,眼下这围巾上的气味,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愁云惨淡的日子。J zT9@~ 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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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年就好,三春想,跟着穆明这样医术精湛的老师学个几年,大概就能找到像样的工作了,而不是匆匆地嫁人生子,草草过完一生。2Wf:l Y[yHZ3LD
三春把目光再次投向甲板上她称之为老师的男人,他正用手捂着洋火柴上一缕微弱的火苗,将它凑往嘴里叼着的香烟,在三春的印象里,老师似乎总是在吸着烟,与其说是吸烟,不如说是掩饰那时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脸,老师的眼神,除了在给病患手术或者会诊时可见到作为外科医生应有的凌厉外,其余的时候都毫无光彩。p$Da(r'f?^ q
可是,三春想起在医学部读书时,关于老师的一则流言:这样一个瘦削,不怎么说话的男人,竟然与一宗偷窃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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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是因为父亲的病而中断了学业的,在那之前,她在教会医院设立的医学院读书,学习护理,学制两年,闲暇时也常去医院做工,没什么报酬,全当为以后的工作攒经验。入学名额还是父亲费尽心思托关系求来的,是以三春入学时暗下决心,定要学有所成,不成想第二年,父亲就生出了毛病,原先父亲健康时,供她上学已经颇为吃力,这种情况下,退学嫁人似乎是摆在眼前唯一的路了。;br#Y g:~+{
那个时候,是老师给了她第二条路。说起来,这条路与那宗偷盗案,有着必不可分的关系。
那是父亲去世的前两周,他已经神志不清,张大着嘴巴,像阴雨天把嘴凑在水面上拼命吸氧的鱼,疼,他在艰难呼吸的同时也会冒出这样的字眼。+KF#D*d?/i9h8b"R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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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将烟斗凑到父亲那凸起的嘴唇上,然而父亲拒绝了,他把头扭向床的另一侧,早在三个月前,土烟已经失去了止痛的功效。
烛火微弱了些,三春用剪刀将耷拉在烛油中的烛芯绞下一小截,忽然想起了什么,过去在学堂,她也曾观摩过老师做手术,那似乎是一位患了肠疾的病患,在用手术刀划开他的腹部之前,老师为他注入了麻醉针剂,不久之后病患沉沉入睡,即使是开胸破腹,也丝毫感受不到痛苦,三春觉得好神奇,过去只听过关公刮骨疗伤不吭一声的英雄事迹,想来到了今天,关公这英雄气概就要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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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不到半年,就传出了老师监守自盗,偷了医院定量供应的吗啡的传闻。
三春本来打定主意将来要当护士的,也就是做些给病人打打吊瓶,煮煮用过的针头消毒之类的工作,对于药品是不熟的,她在医院待的时间不长,只见过一个骨头上生了毛病的患者使用过吗啡。那个患者入院时穿一身青色长衫,头上戴着一顶灰色巴拿马帽子,估摸着正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虽然身上有种病人特有的颓气,然而眼神里时不时透露出的神采很是锐利,随他前来的那位太太看起来相当贵气,梳着爱司头,耳畔的头发用珍珠发夹夹得整整齐齐,长指甲染成了红色,尖下巴轻易就隐在了脖子上蓬松的貂绒围脖里,衬得养着一双杏眼的面庞更加白皙,她看起来比男人年轻至少两轮。跟男人说话时,从这个女人的贝齿间流出的,是少女式的甜腻的话语,他们用的是一种南方的方言,听起来像是从江浙一带过来的,这使得一些简单的对白也显得格外粘糯,三春在北方长大,本是不大听得懂这种语言的,不过从前隔壁住着对上海来的夫妻,有时也会找母亲去搓麻将,在牌桌上,三春也听懂了不少南方的日常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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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初来时眼神是骄傲的,到第二个月,三春有次在医院的楼梯上碰到她时,眼底挂着的泪痕竟将她的粉面划开了两条口子,露出底下黄的肌肤,额前耷拉着一缕从发髻上漏下的发丝,耳边也少了浑圆的珍珠,她对三春投来的匆匆一瞥,也有凄凉之意。三春在楼梯的最高阶上,看到了静静卧在那里的珍珠发夹,想必是女人离开得过于仓促,竟连发夹掉了都未曾发现,光线被延伸向走廊的墙体遮挡了大半,然而那微弱的光还是在三颗珍珠的表面照出了莹润的光泽,女人应该走的不远吧,但是三春却拾起发夹放入了自己的口袋之中,是的,在幽暗中,这样的光泽她无法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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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女人这样仓促地离开医院,想必是发生了什么。
三春不明就里,只是按照标准给病患准备药品,在男人的份例里,她见到了一小瓶名为Morphine的液体,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男人患的是骨结核了,因为是传染病,一般医护人员对男人都有些躲避,只有穆明每天为男人诊治。9IcyUx!C0}.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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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戴上口罩,将药品送入病房,她才发现,与往常的冷清不同,这一日病房内热闹不少,男人的床头,坐着一位同他年纪相当的太太,这位太太着绛紫色的绒面旗袍,领口处别着一枚莹绿的翡翠别针,与手腕上的手镯想来是一块料子做成的,太太身后还站着几个年轻人。三春给男人注射时,那位太太一直握着男人的手,年轻人中一位穿着西装的,也在询问这注射的是何种液体。Wc|#x5b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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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瓶是吗啡,是为令尊止疼用的。”穆明此时恰好来巡视病房,三春回过头,这一日是晴天,阳光打在老师的脸上,这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因为线条过于硬朗,倒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他的胸口有白光闪过,三春定了定神,才发现是他胸前口袋上夹着一只钢笔。+I"\ F/`8q^
那位太太听闻,眼里有泪水荡漾的痕迹,她拿手帕压了压,没有哭出来,而是用方言对男人说着什么,三春隐约听出,她似是在责怪男人没有将病情如实告诉家人,男人用没什么力气的腔调回答,大概是自己也没想到病会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迅猛。
然而不管是男人还是那位太太,甚至那位穿西装的年轻人,对穆明似乎都很尊敬,三春听一位护士说,男人的骨结核已经很严重了,病灶在尾椎,背部已经出现了溃烂,很大几率会传染给别人,目前医生之中,大概只有穆明还在认真替他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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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又过了几周,三春依照旧例去医院做工,才发现男人已经不在病房了,有流言传出,说男人已经回了南方治疗,据说在南方他颇有势力,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京逗留短短数月,竟染上了这样的毛病,最后南方的太太和少爷知道了,才上京将他接回,究竟有没有将这件事怪在年轻女人的头上,三春不得而知,不过想起那天在楼梯上碰到她的那一幕,想来是因为隐瞒病情一事被怪罪上了。大户人家的事,三春不大懂,她那时想的,就是在医院谋一份稳定的护理工作。9L |^!z*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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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段时间,三春在给病患送药时,在走廊上碰上了一个穿着灰色绸褂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三春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三春才想起,之前那位穿绛紫色旗袍的太太带来的男人中,似乎就有这一位。